【原创短篇】坠落(纯文学 同性)
“把那些都撤了。”他盯着正下方橘红色的气垫说。
他站在那个高耸岩石的边缘,大半个身体都探进虚空,随时快要掉下去。十几米远处海浪冲击沙岸,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咸腥味。掺杂了汗渍。
“撤了?你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吗?你疯了?”奈奈躲进沙椰树的阴影,旁边的小风递给她一个巴掌大的电风扇。她睁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像在看一个怪物,而不是她的男朋友。
“撤了。”他没有回头,身体依旧悬在半空,拥护着不存在的坚定。
“不可能。”
“撤了。”
“你会摔死的!”
“撤了。”
他还是那样波澜不惊,像面刚硬的玻璃反射着奈奈的气急败坏。
“你有病吧!你知道我求了多久的师兄才把它背来的吗?”奈奈跺着脚,猴子样的手指指向焦躁的虚空。
“不真实。”他的声音穿过焦糊的空气传来。
“什么是真实。”
“真实就是生存的意义;艺术的意义。”
“为了你那狗屁不通的艺术,连命也不要?我不懂这有什么意义!”
奈奈向前走了一步,烈阳照到脸上,又像被烫着了似的缩了回去,嘴唇上火红的唇釉粘住了凌乱的发丝,像皲裂的土地。
“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没有意义,”他终于抽回了悬悬欲坠的身体,转过头背光望向镜头,“是吧,老韩。”
“宋洋!”奈奈又向他喊了一声,声音很尖,分贝一定比她个子还高。
但他没理奈奈,看着镜头,笑了一下:“要黑白的,光圈别大,ios正常值。”说完,又五指张开,抚住额头:“对,你是专业的,你比我懂。”他放下手,眼睛在黑白镜头里熠熠发光,笑起的两个酒窝折皱成小小的黑洞。
“拜托。”
“嗯。”
“小风!去帮你立秋哥!”
“哎,来了!”
镜头里,他向沙椰树的阴影走去,小风从阴影跑出来,他越来越小,靠近了奈奈,小风越来越大,在画面里消失;奈奈生他气,和他推搡着,他亲了奈奈一下,奈奈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不知道是他妥协了,还是奈奈解气了。
小风在旁边轻声说:“立秋哥,我来帮你。”
“嗯。”
黑白镜头里,他又笑了,沙椰树影被海风吹得婆娑,太阳烤得焦灼,他的影子有了一层厚厚的撕裂感。
第一次见宋洋是大一新生的社团会上,他坐在白布搭成的营帐的角落,双手交叠在腿上,右手拇指扣住左手食指,像个遗世独立的孤寡老人,雕塑般面无表情。
韩立秋抱着相机路过,和他对视了一眼。
一眼,三秒钟。
他的表情变了,眼睛闪着久旱逢甘雨的光。
“你会摄影?”
“专业是。”
“很好,我们搭档吧。”
“什么?”
“我需要一个人来记录。”他从衣兜里摸出了学生证:宋洋,2017级,艺术系。
“为什么?”
“你和我对视了。”
“三秒?”
“对”
“所以”
“它是一种行为艺术。”
“任何人都可以。”
“但只有你做了。”
“行为艺术?”
“1961年,伊夫克莱因在德国完成了他的作品《自由坠落》,行为艺术自此诞生。”他说到执着的东西时,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兴奋。
“所以?”
“所以,我需要一个懂艺术的摄影师,我们可以合作。”他笑起来,戳在背光的位置,两个酒窝像勾人心神的黑洞,在那个午后,显得不真实。
出发来的前一个小时,奈奈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皱着眉走出几十米,拿着手机的影子被正阳扯得很抽象。五分钟后,他走回来,手机转了两圈,影子也恢复正常。
“奈奈要过来。”
“现在?”
“她陪我们去。”
韩立秋看见小风拧拧矿泉水瓶盖的动作停了一下,卡顿动画那种,随后低头闷了一口,发出“咕哝”一声。她是韩立秋同系的学妹,连他都有学妹了。
但她跟过来纯粹是感兴趣,以及,这学期的期末作品。 “我只要一张,什么都好。行为艺术,嗯,导师会喜欢的。”
“她在哪儿?”
“谁?”
“奈奈。”
“学校。”
“你知道从那里过来要两个多小时。”
“那又怎么?”
“来不及。”
“不同的时间能赋予不同的意义。”
“天黑了。”
他沉默下来,看向韩立秋和小风,眼里有些迷茫,随后,视线很快聚焦。
“那就明天再拍。”
小风靠在白钯车身上,躲着几厘米的阴凉。
好像有谁低声骂了一名“操”,但这里就四个人,他、小风、宋洋、车另一面的司机,听说是宋洋的哥们儿。
不过宋洋没听到,可能,没听到。
随后是沉默,死一般沉默。
当然不是绝对的,因为还有小风喝水和抺防晒霜的声音,还有司机打燃打火机点烟的声音,不远处钢铁厂炼钢砸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从大气口喷出的滚滚浓烟像司机食指和中指间火星一缕的数琚平方倍。
只是没有人说话而已。
他又开始四处走动转圈,盯着地下的影子做出千奇百怪的动作,像只花枝招展处在发情期的孔雀,却还要鄙视地说:“你躲在柜子里不出来。”
奈奈怎么还没来?韩立秋想。
奈奈坐着一辆四环出现在视野里时,两个小时四十四分31秒,韩立秋看了一眼腕上的机械表。奈奈拎了一个大到夸张的行李箱从副驾驶下来,她师兄善解人意地替她将行李箱移到宋洋面前。
“我们不是去旅游,明天就回来了。”他对他这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女友说。
“我知道,带的都是有用的,还有个秘密。”秘密就是那个橘红色的气垫。
但宋洋点了点头,将她行李扔进了后备箱,车门关上,带出重重的一声“砰“。
他绕到前面,川剧变脸似的对司机笑道:“景哥,可以了,真是不好意思。”两个酒窝像吞噬人的小黑洞。司机深吸了一口烟,扔在地上胡乱用劲碾了两脚,钻进了和他一样黑的车厢。
“洋子,你也太能磨唧了!”
“不好意思。”
他道了两句歉,又变脸似的转头对剩下的三个人说:“走吧。”
没个表情。
一路上,坐在副驾驶的小风两只耳朵塞着耳机,白色的细线绵延进深色的运动服。她在对着手上的镜子补妆。也确实该补了,被汗融化掉的粉底四分五裂,像长了白癜风,两只眼睛更像熬夜的熊猫,和后面穿着连衣裙的奈奈简直不是同一个世界。但,也许不用再补了,韩立秋想,因为天黑了。
奈奈兴高采烈地讲着她和宋洋在一个月里如何相识并相恋,火红的唇釉好几次差点被她吃掉。
司机在前面感叹,宋洋在睡觉。
她一定不知道,韩立秋靠在右侧的车窗上想。
额头抵着钢化玻璃,行途颠簸,头骨和车窗碰撞,发出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巨大声响,好像要碎了。
放在腿上的相机显示着待机状态,韩立秋伸手将它关了,因为今天用不上,因为地平线那头,太阳已经落了山,只留一层淡淡的橙黄色光晕。
本以为最艰难的分房问题,现在却很是轻松地解决了,只有两个房间,但没有争吵,没有谁不高兴,因为只有两个女孩和两个男生,景哥有事连夜回去了,说是明天早上再过来。
这样,也许奈奈想的就泡汤了,但总不能让韩立秋和小风住一间。
所以临走的时候,宋洋亲了她一下。
“早点睡,明天早点起。”他说,奈奈应了一声,跟着小风打开了隔壁的门。
可为什么要早点起?你又不拍日出,你拍的是日落。
韩立秋将他和宋洋的行李拖进闷热潮湿的房间。
“开空调吧。”宋洋关上门,走进来对韩立秋说。
“这里没有空调,所以忍着吧。”
“什么?那算了。”他一倒头躺在了宽大的双人床上,显得那样狭促。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算了,我忍。”他说,他的愿望也泡汤了。
天已经全暗,海浪在远处翻涌,仿佛可以引来海啸,但这是不可能的。
夜晚,尤其十一点过后是不可以胡思乱想的,因为会导致失眠,但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韩立秋想。手腕上的机械表盘泛着荧光,显示着再在距离日出还有三个小时,距离他躺下已经过了六个小时。闷热的空气里只有“咔嗒、咔嗒”无限重复单调的响声。
也许该带瓶安定,他把腕表摘下,翻了个身,背对宋洋。
“又失眠了,立秋?”宋洋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从背后响起,带着浓厚的倦意,像审讯室突然打亮的强光灯。
为什么不叫老韩了?但他没出声,一动不动,像具僵硬的尸体。
“怎么了,在想什么?”
他似乎翻了个身,腐朽的木板发出浓重的咔啦一声。
空气静得边连吸口气都是负担。
“不会还在生下午的气吧。”
韩立秋仿佛可以看见他身后那张有着两个酒窝、孩子气般的笑脸。
他总是这样。
宋洋突然叹了口气,又转换成了讨巧的口吻:“奈奈毕竟是我女朋友,我们在一起才三个星期。”
对,你们也才认识三个星期,可,我算什么?韩立秋心底突兀地升起了一种想要揪起宋洋的领子揍他一顿的冲动,不久之后,火苗会成燎原之势。
但他依旧沉默。
“不是吧,你真生气了?”
宋洋贴进了他,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像烫手的山芋。
滚!胸腔似乎有成千上万的小人在怒吼,临近喉咙却蔓延成了一句无关紧要的:“没有。”
盯着灰黄的墙壁,韩立秋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
如果不能说出口,那么抗争的动作呢?不能也不要吧,那他该太可怜了。
他想把宋洋的手拿掉,把他推开,远远的,最好远到十几米那边的深海里。
可宋洋似乎误会了,动作强硬,语气却软起来:“你真的生气了,我错了,立秋。”
我生气了?不,没有,我没有生气,至少没有为全车人等奈奈生气。但好像确实有愤怒,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有了,那时奈奈还没出现。
“没有。”韩立秋还是这么说,因为应该这么说。
“你总是这样。”宋洋叹了口气,脸埋在了他颈项。
可我是不是该问问,上次在他床头柜上看见的那些书?盯着床前的腕表,韩立秋想。
“听说你背完了《古兰经》?”九个字。
现在轮到他说没有了。
“立秋。”
他叫了他一声,像飘散在黑暗中化不开的浓烟,含混了半夜呼啸的海浪。
他抱着韩立秋的手臂蓦地收紧了。
好吧。
韩立秋深吸了一口气:“奈奈怎么办?”
“什么?”
“那,奈奈怎么办?”
沉默,还是沉默。
床头的机械表盘面,时针分针交叠,兜兜转转已经绕过了大半圈,缺了一角的玻璃窗也隐隐反射出浅淡的天光。厕所里传来管道冲水的声音,掺杂一丝难以言喻的味道,有脚步声“嗒嗒嗒”地响,像在跳交际舞,震得墙纸脱落的天花板掉下白灰,仿若北京冬天铺天盖地的雪。
楼上的人,起得也太早了。而他们俩,蜷缩在宽大的床上,一个搂着另一个,像被谋杀的凶案现场,又像格格不入弄坏的雕塑。
海浪依旧带来引发海啸的恐惧。
“睡吧。”
宋洋的声音像终于从灾区里跋涉出来,带了疲倦与释然。
他没有放手,抱住韩立秋在他左脸颊上亲了一口,和昨天晚上亲奈奈一样。也许这就是他表达愧疚的方式,韩立秋想。
不过,可能不能说“和奈奈一样”,应该是“亲奈奈和亲他一样”,毕竟他比奈奈早了三年。
韩立秋盯着空洞的黑暗,突兀地笑了一下,或许有种解脱。
第二天早上六点二十分,门外响起了“呯呯呯”地敲门声,三长一短,很有节奏规律。
韩立秋抓起腕表,距离他睡下过去了两个小时四十四分31秒。
和等奈奈的时间一样,真巧。
可为什么要一样?
他看了看躺在他旁边的宋洋。
他还在睡。
于是认命地扒开宋洋抱着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吼了一句:“奈奈来了!”转身出去开门。
门刚旋开,奈奈冲他笑了一下:“Even” 他们是在做外教助手的时候认识的,所以说他认识奈奈比宋洋早。
韩立秋点了一下头。
“宋洋起来了吗?”
她又问,笑意更深了,恨不得自己冲进去,火红的唇釉像天上的朝霞。
“还在睡。”
“那我去叫他,这都几点了!明明他叫我早起的!对!被热死也是种行为艺术!”她推开门挤进来的时候狠狠撞到了韩立秋,他退到了那个阴暗的角落,像被针孔扎了一个小洞。
但他想她不是故意的。
因为她急着找宋洋,她是他女朋友,她不知道。
他这么想,走出去,一转身,对上了门口小风的眼。
清澈、明亮、达达主义。
恍惚将他,宋洋、奈奈、这个屋子,那个房间全都剥光看穿。
又仿佛一无所知。
凝视、躲闪;冲锋、逃避。万丈深渊,三寸天堂。
像在玫瑰园里过了一趟,熨帖一身伤,对着面前的爱人开了一枪。
嘭!
“立秋哥。”
韩立秋愣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栏杆。“嗯”了一声。
小风走到他身边,开玩笑般地控诉奈奈起得太早。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从衣兜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后递给小风。“要吗?”
“不用了,谢谢。”
他盯着面前的白烟,仿若抽着每天早晨学校里的pm2.5.
房间里是奈奈和宋洋争吵的声音,他蓦然想起昨天的问题。
奈奈怎么办?
我怎么办?
宋洋怎么办?
韩立秋深吸一口气,对小风说:“我下楼去转转。”
转身走向那细窄细窄的镂空铁片梯。踩上去没走两步,铁片梯咔吱咔吱作响,他突然觉得宋洋站在这里跳上去,下来稍微用一点儿力,也能完成他的作品。还附带现实主义。
他把烟头扔进了可以引来海啸的咸腥海里。
他们最终还是快日落了才到的取景地,因为景哥迟到了,他说堵车,也因为宋洋的想法很难改变。
至少韩立秋这么认为。
奈奈终于拿出了她的秘密。 求了师兄很久的橘红色气垫。
所以她和宋洋吵架了,因为她破坏了他的堡垒。
但韩立秋没想到,宋洋妥协了。
他从沙椰树的阴影里走出来,脸上没有表情,透过镜头看了韩立秋一眼,回到悬崖边。
黑白镜头里,他影子那一层厚厚的撕裂感消失了,被太阳烘烤得支离破碎,又仿若愈发浓墨重彩。
奈奈终于消停了,躲在沙椰树下举着小风扇补妆。
30°的倾斜镜头,悬岸边的影子是他分裂出的另一个宋洋。
和他一样,韩立秋想。
“立秋哥,你看这对比度和ios够吗?”
小风扶着三角架上的相机,拍了一张效果图递给他看。细密的汗黏在她脑门上,糊乱了一团头发。
“嗯。”他走过去,拿住相机,眼睛嵌进四方的视野框,对宋洋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宋洋看着镜头,突兀地笑了,像吞噬自己的黑洞。
“立秋。”
“咔”的一声,相机定格。
黑白的镜头里,悬崖边纵身而下的宋洋像一只死掉在高空坠落的大鸟。
“啊!”小风低低地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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