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seven.

Everything that kills me makes me feel alive.

【原创短篇】三十八度(纪实文学)

三十八度


 

    1.在爷爷去世的十一年后,奶奶坚持要一个人回雅安。


 

    家人阻挠无效后,大伯认命地将几盒降压药放进了奶奶的行李箱。隔天送她上火车,那箱行李被塞进了横亘在车顶的栏架。


 

    “到站以后,三表姐会在出口接您,这几个月您就住在她那儿了,好吧,降压药记得按时吃,算了,我还是让三表姐记着吧,您呐,回去了就好好玩儿。”


 

    “知道”,奶奶规规距距地坐在床上,无可奈何得像个小孩子,“老宅还在吗?”


 

    “老宅?您开什么玩笑,早就不在了,您忘了,北街已经是商业区了……您要实在想去,叫三表姐抽空带您去看看吧。”


 

    “哦。”奶奶神情一时有些低沉。“那行,我走了啊,到了来电话。”


 

    大伯下了车,几分钟后火车在鸣笛中呼啸而去。奶奶盯着窗外渐而远逝的风景,有些落寞地记起有些还有人叫她“小九”的时候。


 

    “小姐”钟叔向她弯腰行了一礼,接过她手里的行李,满满两大箱,拖进了汽车的后备箱空间。她跟在钟叔身后,低头钻进了开好的车门。汽车一路稳稳当当地行驶,穿过岷江,拐进了儿时她熟悉的逼仄小巷,小巷尽头,就是她家。


 

    “太太一早就说,小姐今天要回来,叫下人们准备了好些东西,这时候,回去差不多赶得上饭点了。”钟叔目不转睛地看着前路,石头铺成的地面,汽车驶过带来些颠簸。“房间好久以前就收拾好了,全是以前的样子,太太没舍得动,这几天,天天都有人在打扫,回去就可以把东西放下了。”


 

    “哦”淑华转头看向窗外,各家商铺卖着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没远还有几个卖艺的在变脸取乐围观的群众,快到老宅的时候,路过一家甜水面店,快打烊了,摊主在收拾东西,但熟油辣子的味道还是飘过了淑华的鼻尖。


 

    淑华的母亲就是钟叔他们叫的太太,是太太,不是大太太。大太太是淑华的姨母,也就是她母亲的姐姐,她父亲的原配妻子。只是可惜早年间就生病去世了,她母亲是续弦过来的,不然还指不定没有她。


 

    淑华看着那家老字号甜水面渐渐远去,转过视线回到了眼前的老宅。


 

    汽车停在门前,她从车上下来,已经有好几个人侯在门口了,这时,全都一股脑地冲她小跑过去,几个小伙接过钟叔手上的行李,哼哧哼哧往后院提去,几个姑娘将她迎进门内,边走还边向里喊:“太太,太太!九小姐回来了,九小姐回来了!”


 

    淑华看着闻声从大厅疾步走出来一群人,真是烦透了那姑娘号的那两声。


 

    “淑华回来了,走了这些许年,在外边儿可还过得惯,怎么从来也不晓得给家里来信,太太可天天眼见着想你呢?”淑华看向说话的女人,烫着时下流行的发型,身上的脂粉味浓得能盖住一切气味,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点头道:“二姨母。”


 

    她的话刚说完就被另一双有些微凉的手握住了,“既然回来了,以后就在雅安待送吧,家里好歹能照应些,你把东西放下,先去祠堂见你父亲,上三柱香,晚些时候会让人叫你吃饭的,这些天倒好,你四个姐姐,三个哥哥也都回来了,正当一顿团圆。”站在所有人前面的女人向她说道。


 

    “知道了,母亲。”淑华低头应声,晃悠着将手慢不经心似地抽了出来。


 

    那一大群人又迈着细步要进去了,淑华犹豫了一下,提高声音道:“母亲,温娘呢?”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女人没回头似是想了一下,轻淡地说:“偏落里的那间房里,说是生了场大病,还没好透。”


 

    说完,那群人消失在了缦回百转的大厅,天气热得让人烦心。


 

    2.从祠堂拜完没见过几面的父亲和二哥,淑华径直绕过游廊,拐进了西边偏落里的房间,房间采光不好,这天日里没半点温暖气息,反倒充斥着潮湿的阴凉。


 

    淑华推开碉楼的木门,轻声唤了一声:“温娘?”


 

    温娘是淑华的乳母,大太太去世没两年,老爷也去了,于是她母亲撑上了王家,没多少工夫带她,她一出生便扔给了跟在大太太身边多年的温娘,温娘以前叫她“九小姐”,她大一些后,说这不亲节,逼着她改口,温娘不敢唤她名字,怕逾矩,于是就叫了她“小九”,她是这家里唯一叫淑华小九的人。后来淑华去外头上学,算来也有好些年没见了。


 

    淑华推门后没听见应声儿,便轻手轻脚地溜进了房里,屋子里的木桌上燃着一盏油灯,忽闪忽闪的火苗不安地跳动,好像都快熄了。她借着昏暗的火光看清了躺在床上阖眼睡着的老妇人,有些苍老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淑华放停脚步走到她床前,沿边坐下,握住了老妇人搁在外边儿的手,手心发着热,五指头节外被日子磨棱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和刚才摸过的那些女人的手完全不同。


 

    淑华抬眼,床的位置正对窗户,镂空的木窗外,正是先前路过的那家老字号甜水面,现在已经打烊了,也许是梦见了什么不安稳的来,老妇人咳嗽了几声。淑华俯身,伸手抹平了她眉间皱拆,轻声耳语道:“温娘,我回来了。”


 

    3.离这儿十步远的那家药铺里多了个小伙子,叫阿振,听说准备上朝鲜去打仗了,前好处费天受了伤,于是便在那儿休息,一来二去,竞与给温娘买药的淑华熟识了,阿振说他是广东人,具体是哪儿淑华就不知道了,反正他说的那地方她也没去过。


 

    阿振很是会讲故事,将一路上发生的趣事几乎全都说与淑华听了,细算来,她回雅安十余天,也许就只在三个地方晃悠了,温娘的房间,十步远的药铺,她的屋子。其它实在不想去,闷得让人难受。


 

    但今天似乎不得不回去了,淑华看了看沉郁的天色,潮湿得像捂了层厚被子,可能再过一久就要下雨了,而且,舅舅从外地回来了。


 

    她看了看还在说故事的阿振,有些难过地想,再隔十余天他就要随队奔赴前线,也许再也就见不到这个从广东来的,说的话都不听得懂,但很能让她开心的男孩子了。这么开心,好多年没有过的。她喜欢听他讲故事,又也许,她喜欢他。


 

    在落下第一滴雨之前,淑华成功地跑回了老宅。那一大群人围着一个大圆桌紧坐着,主位是她母亲,次邻便挨着她经年不见的舅舅,在东边的偏位,八姐之后给她了一个位子。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母亲埋怨似的开口,却并未多说什么,“开席吧。”淑华道了歉,便在那空位坐下,专注地埋头吃起来,把自己当作一个摆设,那一大群人不知在说什么说得很高兴,有人压抑地发出低低的笑声,但一时半刻,话题不知怎么转,转到了淑华头上。


 

    “淑华刚从上海回来,想好以后学什么了吗?”她舅舅举着酒杯说道,他是个前国民党的军官,不大,营长,却老爱摆架子。“女孩子要学什么,多读书就行了,也别外出,以后留在雅安,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行。”她母亲在一旁开口。“唉,现在不一样,女孩子多点会的,总归是好。”‘……


 

    “我想学医。”淑华在冷眼旁观了母亲和舅舅的一唱一合后,低声说。她想起了病中的温娘和十步远的药铺。“学什么医啊,真是,那是女孩子做的吗?”她母亲不耐地小声骂道。


 

    “别这么说,学医是好事儿,好事儿……”舅舅打着旋地岔开了话题:“那淑华有喜欢的人了吗?,你也不小了,你看,你四个姐姐可都嫁了,你娘前些日子还让我给你物色物色。”


 

    “对对对,淑华,你过两天跟你舅舅去见见。”


 

    淑华觉得自己的脸似乎有些发烫,不晓得是天太闷热,还是自己吃太快噎着了,也不晓得脸红没红,还好油灯不算太亮,其他人应该瞧不见。


 

    半晌,她望向药铺的方向,这会儿阿振想来应是在收拾自己的东西上,准备趟过北方的鸭绿江打洋鬼子吧。


 

    若是她学医,也不晓得还能不能见到他。


 

    淑华夹完最后一筷子菜说道:“不用了。”


 

    4.阿振随部队离开已有好些天,温娘的病不见好转,淑华往药铺去得次数越来越多,她向医校递了申请,被她母亲臭骂了一顿,在祠堂跪了半窗。但她母亲好像也没太罚她,不知道是想弥补以前的愧疚还是最近忙得顾不上管她。


 

    最近好像出来了,淑华听钟叔说的。


 

    王家上上下下似乎都忙得不可开交,说是政府上头的策令,也许北街那条王家垄断了几十年的地界要丢,连几辈人经商换来的若大资产都要付之东流。枪打出头鸟,王家在雅安称据已久的历史或得结束。大家都慌了,她母亲和家族里的长辈一天比一天忧心仲仲,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那群人都怕了。


 

    淑华坐在温娘的房里,端起空了的药碗,走出阴暗潮湿的小屋,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压抑、沉闷,似乎让人喘不了气。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她想。


 

    隔天中午,淑华端着下人煎好的药,再次走过去了无数的游廊,尽头西处偏落屋子里的人还等着她。淑华推门进去,温娘已经醒了,睁着半阖的眼,带点笑地看着她。她醒的时候已经很少了。


 

    “温娘,您醒了。”淑华搁下碗,疾步向床边走去。


 

    “唉,小九。”温娘笑着握过她的手,淑华感觉到那厚茧之下的肌肤正散着不正常的热度,她有些焦急地说:“您好像好烧了,快些将药喝了罢。”


 

    淑华端起药碗递至老妇人面前,老妇人接过,在她的注视下将黑黝黝的药水一饮而尽,放下时叹道:“真是苦了。”


 

    淑华拿过空碗,宽慰她道:“古人说‘良药苦口利于病’,温娘您忍下便过去了,要不,我去小厨房拿些冬瓜糕来,我记得您爱吃的。”


 

    老妇人眯眼笑了下:“这倒不用,冬瓜糕不是雅安的小吃罢,我记得小时候的甜水面……小九,我想吃甜水面了。”


 

    “好,您等等,我这就给您去买。”淑华说着,拎起钱包向外跑去了。


 

    她绕过走廊,绕出大门,拐进了那条月余前经过的逼仄小巷,不多时,看见了那家老字号甜水面。


 

    “老板,一碗甜水面。”


 

    5.淑华提着纸袋回到才宅,里面已经乱作一团,“稀里哗啦”的声音掺乱了众人杂乱的脚步声,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那些人要来了!”忙碌的声音顷刻更乱了起来。


 

    淑华迈进大门,这次却没有人号叫“九小姐回来了”,倒不知是欣慰还是怅然了。往日的那一大群人此刻在东奔西走地抱着什么东西向茅房而去,淑华跟着走过看了一眼,那是一袋又一袋的银元,半个手掌大小的白锭子“咚”地一声坠入臭气熏天的黑暗,还有二姨母常用的胭脂香粉、金银首饰“哗啦”地响着,随后不见了踪影。


 

    淑华站在远处呆愣愣地看着,东边的厢房似乎有女人的哭叫声,尖利得仿佛要划破人的耳膜,穿透到矩形沉闷的天上去。


 

    淑华站在原地看了许久,以前那些繁复冗杂的讲究玩意儿被一点点掏空,随被人弃之敝展的秽物一通远去,而往日精心保护它们的手,在今日却成了毁灭的工具。


 

    淑华蓦地有些难过,却不知该作何反还。


 

    正在发愣之际,忽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小九!”


 

    她颤了一下,应道“唉!”转身便朝西边跑去,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甚至顾不上往年教导的礼仪了。


 

    莫名其妙地,淑华悠然想起,自己申请的医校入学通知还没拿到,而手中的甜水面还散发着熟油辣子和甜面酱混合的奇异辛香。


 

    这一天,雅安的天气异常潮湿闷热,像裹了好几层冬天才会有的厚被子。


 

    也许,气温已逼近三十八度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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