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seven.

Everything that kills me makes me feel alive.

【原创短篇】窥视(纯文学)

窥 视


 

 


 

   嗒,嗒,嗒,嗒。


 

   外面的水泥楼道上又响起了那种熟悉的,细跟高跟鞋踩上去的声音。


 

   他放下手中的画板和笔,置在半满凌乱的画布旁,转身向那扇斑驳、生满锈的铁门快步走去,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画板上,红色和黑色的颜料迫不及待交织在一起。


 

   “一、二、三、四……九、十,来了。”他趴在铁门上,结茧的手指抠住那小管般的框,透过逼仄的视野,他窥见了那个上楼的女人。


 

   黑色的卷曲长发,红色的旗袍,细跟的高跟鞋,唯独看不清脸。


 

   他好奇很久了,住在楼上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样?那是他这幅帮他赢得未来的画,最关键的一笔。可是,还是没看到,这次。


 

   他失望地转身,趿着拖鞋踏进潮湿阴冷得积了坑坑洼洼水的屋子。


 

   迟早有天得风湿,他想。


 

   有些烦躁地回到画架前,麻布上灰色背景衬托着中间红色的没有脸的上楼女人。他望向旁边半开的四方木窗,外头的天也灰得像他画的背景,或者,是架子上那堆不注意而混在一起的颜料。啧。


 

   你在干什么 不晓得过了多久,搁在被烟头烫了几个洞的单人沙发上的手机“叮”地进来一条短信,署名是“哲学家”。


 

   没干什么,画画。他瞥了一眼,随手摁了几个字。


 

   那我过来找你。沉默半分钟,又补来一条 我不吃方便面。


 

   他把手机扔了回去。


 

   唉。他叹口气,将自己当个打湿的废纸团扔进了那张单人沙发,呈30°角视线的尽头,是一摞四天的桶装泡面。十秒之后,他认命地爬起来,仇恨般地将那抱发出诡异气味的塑料桶扔进了一个黑色的袋子,抓上钱包,朝门外走去。


 

   绕过狭窄逼仄的灰色“蜂巢”,一点阳光才带着迟来的下午三点的温暖罩在他身上。


 

   像冬天好不容易出太阳的时候去晒发霉的被子,他突然想到这个比喻 ,莫名其妙地低笑起来。


 

   他抬头看了看自己屋子的位置,眯着眼半天,才在那个角落里找到了。这感觉好比在别无二致的一张白纸上戳了一个小窟窿,又好比是他那扇锈迹斑驳的铁门上用来窥视外边的小管一样的洞。视线往上偏移一点是那个爱穿旗袍,每天都这点才回来的女人的房间。


 

   也许这会儿屋子里已经被楼上泡好的玫瑰花茶香和肖邦的钢琴曲蔓延了,他想。


 

   她是个与周遭格格不入又诡异相融的女人。


 

   再过几步,他看到了那几个塞满垃圾的拖箱,装不下的其它东西只好零零散散地落在旁边,摩蹭着地面,沾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黄黑色污渍和颜色浓烈的红油,像分布在地图上的支流,黑红的线条弯弯绕绕,交织不停。


 

   空气中弥蔓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味道。明明每天都存在着,但好像真的解释不清楚。好似某个手艺不到家的厨师将柴米油盐、茶糖酱醋一股脑地熬进了一锅粥,做出来只剩下了这道黑暗料理。


 

   他站在两步开外,阳光照到的地方,像盛了极乐的净土。他打量了几番那几箱垃圾,提着装了面桶的黑色塑料袋扔了过去。垃圾触到地面发出单调的“咚”的一声,他两手食指和拇指相扣,如同往日画布取景一样,透过四方小洞,窥见了定格的瞬间。


 

   从垃圾箱里掉出来的黑色袋子,充斥着刺鼻的气味,逼仄的气味。像个消化不良的患者猝不及防的呕吐物。


 

   步行回去的时候路过一家水产铺,摆在案板上的鱼还在活蹦乱跳,供路过的人挑选观赏。他盯着那条鱼看得入了神,不知不觉走过去,案板上沾着早先刮去的鱼鳞,新鲜的血浸着陈年的红痕又混合成了新鲜的黏腻。依旧充斥着腥味,不是海腥味,是血腥味。


 

   就像生前最后一瞬的凌迟。


 

   那条鱼还在挣扎,想要翻身,可它忘了,翻过来,还是注定的结局。


 

   嘿,买鱼吗?今天才到的货,鲜着呢。一个男人从店铺里边走出来。殷勤的笑脸,拖踏的身子,套了一层脏透了的防水围衣。就像毕加索画里抽象扭曲分裂的人,他想。


 

   那,把这条卖给我吧。他指了指还在翻腾的那条鱼。


 

   要杀吗?去鳞?那个男人又问,笑容快堆到了沟壑纵深的抬头纹上,仿佛是张中国山脉的凌乱速写。


 

   要。他不会杀鱼。


 

   好嘞!男人把手里叼着的劣质旱烟塞进了嘴,咂了两下,他看着男人的烟,也不知道染没染上长年积攒的腥味。


 

   那条鱼被男人一把抓了过去,宽大的手掌能包下它半个身子,接着不知从哪摸了一把尖刀,从侧面切了进去。


 

   那条鱼终于不动了。


 

   他转头向阳光照到的方向望去,不远处是一所重点高中。


 

   今天是周六,下午三点四十五分,上课的只有高三和补习班。学校里逐渐陆陆续续地走出了些放学的学生,三五成群,对嬉笑怒骂,在阳光下显得朝气蓬勃,和住在他那栋蜂巢般屋子里陪读的父母不同。


 

   他们是灰色的,就像现在从他脚下流走的血水,沾满了活着的艰辛。


 

   他恍恍惚惚地想,高中时他在干什么?忙着做题?不,他是艺术生,但好像也没怎么画画。忙着和恪子去打架?不,他是个规矩,又或者懦弱的人。忙着谈恋爱?更不可能了,到现在三五年过去,他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摸过,哪有什么纸短情长。去年考试失败回老家,他妈给他介绍相亲对象,他都还推逃了。


 

   那么,那些最该色彩深厚的日子,他到底干了什么?他好像也记不得了。


 

   好像,浑浑噩噩间,他也就走进了那个灰色的蜂巢。


 

   哎,您的鱼好了!男人喑哑的声音将他扯拽了回来。


 

   他伸手接过那个黑色袋子,先前活蹦乱跳的鱼已经成了一堆染血的部件。他在裤兜里摸出钱包,取出几张揉得皱巴巴的钱递给男人,男人的笑意嵌进了纹路,接过的动作仿佛被摁下了快进键。


 

   他绕回了灰色的楼房,转过去就看见了水泥砌的台阶,潮湿、灰暗,仿佛都藏了刻薄的阴冷。


 

   拐角处有几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围坐一圈,刀光剑影地聊着家长里短。谁家的儿子又考上了重点,谁家的女儿跟不靠谱的男人跑了,没多久又回头哭诉。又或者,楼上的人干着见不得人的工作,楼下的人又钓了个金龟婿。


 

   脚下的瓜子壳堆成了座山,“喀喀”的声音像把她们削成尖酸模样的刻刀。


 

   他看了看一地的瓜子。


 

   还好没有密集恐惧症,他想。


 

   但转身上楼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个爱穿红色旗袍,细跟高跟鞋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女人。


 

   哎,你终于回来了!他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蹲在铁门前的恪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朝他喊道。


 

   你怎么来这么早。他钻进不到一米宽的楼道,从包里摸出钥匙,拧开了铁门。


 

   别提了,我接到的货,他妈,中途被人截了,这月业绩又得玩完儿,我看,不到过年我就得卷铺盖滚蛋了,什么玩意儿!恪子说着,跟他钻进了狭小逼仄的笼子。


 

   他走进去,转身去了隔间,用帘子遮了半边的空间,暂时也只能作厨房。将染血的鱼取出放在自来水下冲了一久,他又不知从哪摸出干瘪的葱和姜,切碎了塞进鱼肚,搁上蒸锅。


 

   又淘了三勺米,两个人,够了。


 

   他盯着蒸锅里的鱼,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翻着白眼,像在嘲讽他,又像是错觉。


 

   一动不动。


 

   没了血腥味,或许一会儿会有鲜香溢散,可也没了生气。


 

   他转身走出去。


 

   恪子在屋里转了一圈,从裤包掏出根烟,“嗒”一声,打亮了打火机,微弱的火苗在这灰暗的房间里跳跃,在他眼里跳跃。恪子埋头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又好玩一样地吐出个空心圆圈。


 

   哎,今天下午咱俩吃啥?


 

   反正不是泡面。他走向窗边,推开木头的四方天,烟味一股脑地往外冲,但没有玫瑰花茶的香气,也没有肖邦的夜曲。


 

   那就好,我跟你说,搁你这儿吃泡面我都快吐了,康师傅一定是靠咱俩发家致富的!恪子打着哈哈一屁股坐在了那被烟头烫了几个洞的单人沙发上。屁股嵌进棉布老旧的深印。


 

   他走回来,站在了画架旁,无所事事的时光总该被抺去。


 

   画布上的女人依旧没有脸,红色的旗袍像刚刚洗去鱼上的血。他拿起画板,上面的颜料,没了油的滑腻,黑红灰凝成难以言喻的一跎。


 

   啧。我说,你这画的什么?红衣女鬼吗?咱们可是三好青年,不信封建迷信的,哈!恪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他身后,手上夹着烟指点江山般戳来戳去。


 

   你的烟。他抬头打开恪子夹烟的手,心里烦躁顿时。


 

   我错了。恪子像弹簧一样迅速抽回手,转了两圈又说:你这画风变得也太快了吧,这是黑暗系?你偶像不是梵高吗?怎么整成毕加索和莫奈的综合体了?活像《呐喊》!说完,还扭着脸做了个那幅世界名画的表情。


 

   滚。他挤了一管油,试图把拧在一起的颜料搅开,就像想要打开拧紧的人生。


 

   得,我多嘴。恪子又坐回沙发,他东摸西摸,不晓得从哪儿掏出了一盒旧CD,积满了灰,应该是后面墙纸脱落掉下来的。


 

   那张白色的墙纸早就看不出颜色,熨贴日子,是自己弄脏的,它卷曲着,像佝倦的厉刺。过了很久,他说:要不,算了吧。


 

   什么?他画笔不停,依旧搅动着。


 

   我说,你别考美院了,考了四年也没考上,也没多大指望了,难道你以后靠画画活吗?连大学文凭都没有,总不能一辈子住这儿吧。恪子摁灭了烟,从沙发上躬起身子,盯着他。


 

   像猫。


 

   也没什么不好。他连眼皮也没抬。


 

   不是,这城市这么大,路这么多,咱非得走这条儿?


 

   他没说话。


 

   要不,你跟我去搞推销吧,好歹能糊口。恪子又点了一根烟,火光照在他瞳孔里,不真切。


 

   不去。他开口,依旧搅动画笔。


 

   行,我劝不动你。你自个儿跟你妈说去。恪子低声骂了一句“操”,抽起闷烟。


 

   我妈让你来当说客了?半晌,他终于停下了笔,抬头看向恪子。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强势又颓败的劳苦女人,皱着能夹死苍蝇的眉。


 

   可不是。


 

   她说什么了?


 

   她说,让你今年必须回去,她托关系给你找了个体面的工作,年后就滚去相亲,你该结婚了!恪子学着他妈的语气,嗑叨地说,烟灰掉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化成了一滩灰黑色的水。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郁闷地将那坨颜料挑掉,扔进了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


 

   似乎感觉到痛了,不是那种锥心刻骨的厉痛,也不是深刻铭心的钝痛,而像是某天因为上火生了溃疡后,贴着维C片,密密匝匝却绝不容忽视的痛。


 

   还是拧不开,他想。


 

   恪子叹了口气,仰面又躺回了沙发上,该吃饭了!


 

   厨房响起了“嗞嗞 ”的蒸汽水声,没多久,突然“吱 ”长久地响起来,刺耳,像要划破耳膜。同时,外面的楼道也泛起了熟悉的“嗒嗒嗒嗒”的细跟高跟鞋踩踏的声音。


 

   他愣了一下,他连她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他放下画板和笔,转身向门外走。


 

   你干嘛去?恪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几米的距离,却几乎跑了过去。


 

   他如此急切,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什么救命的稻草。他趴在了铁门上,手指紧紧抠着门框。


 

   “一、二、三、四……九、十,来了!”


 

   透过小管窟窿一般的猫眼洞,他窥见了那个正在上楼的女人。


 

   黑色的卷曲长发,红色的旗袍,细跟的高跟鞋。


 

   但这次,他看见了脸 他透过小孔和她对视了一眼!


 

   仿佛透过这一眼,他在这个不知所谓的午后,就窥视见了他溃疡般狭窄逼仄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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